“簌簌……簌簌……”
咸通九年夏六月,苦苦没有等来雨季的河南道,此刻虽然并未大旱,但各州县的河流都不约而同的下降了丈许乃至两丈的水位。
水位的下降,导致原本的水车和水渠都成为了无用之物。
得不到灌溉的作物,此刻已然倒伏在干裂的耕地中,像一具具被抽干血肉的尸骸。
滑州的百姓挑着水桶,摇摇晃晃的走向自家水田,小心翼翼的将水洒在田间,却仍旧无法救活作物。
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苦色,而这时北方天空却忽得出现了一片乌云。
“云?”
“要下雨了吗?!”
看着远方的乌云,原本已经麻木的百姓,眼底突然闪过了惊喜的眼神。
只是随着那片乌云渐渐靠近,田间的百姓脸色骤变。
那所谓的乌云,此刻却在不断翻涌、扩散,几乎遮蔽了日光。
“蝗虫!蝗虫来了!!”
“快回家!躲家里!”
人们惊恐的呼喊尚未落下,那“乌云”已压至头顶。
成千上万的飞蝗振翅而来,翅膜摩擦的声响如同千万把钝刀刮擦着陶瓮,令人头皮发麻。
它们像暴雨般砸向地面,落在田垄、屋顶、甚至人的身上。
饥饿的虫群瞬间覆盖了一切绿色,不论是麦秆、树叶、野草,甚至晾晒的粗布麻衣,所有东西全在它们锯齿般的口器下化作碎屑。
它们冲入田野,肆意啃食着那些已经干枯的粟、麦。
“蝗灾!发蝗灾了!”
宛若蝗虫雨的场景下,无数人连滚带爬地大吼着。
得知消息,附近乡村的百姓纷纷都紧闭门窗,但这根本没有用。
屋顶不断传来刺耳的声音,宛若什么东西在啃食屋顶。
原本用来遮蔽的稻草,尽数被蝗虫群啃食殆尽,百姓们只能抱着装有粮食的陶罐,不断点燃火把驱赶蝗虫。
然而蝗虫数量无穷无尽,他们根本无法驱赶,而这些乡村的里正也点着火把,发了疯般往县城跑去。
只是当他们抵达县城时,却见县城内也乱成了一团。
城内的百姓,不分贵贱高低,尽数被蝗虫围的抱头鼠窜。
不少人点燃火把,发了疯般拍打蝗虫,但是他们个人的能力有限,根本无法驱散蝗虫群。
无数蝗虫自发寻找可供啃食的东西,更有无数蝗虫钻入了商铺的粮仓,开始祸害用于防潮的稻草和麸糠。
不少蝗虫死在了粮食上,体液污染了一袋袋粮食。
两个时辰过去,随着蝗虫渐渐变少,原本紧绷神经的百姓,这才看到蝗虫结成群往南方飞去。
“阿娘!阿娘……”
“我的粮食!我的粮食啊!!”
随着蝗灾离去,封丘县的街道,满是被蝗虫袭击而哭嚎的百姓,以及坐在店铺门口,抱着那些被蝗虫所污染粮食而嚎啕大哭的商人。
当下的封丘县,不过是大局下的一个小小缩影。
面对久月无雨的局面,自滑州而爆发的蝗灾,不过两三日的时间,便已经从滑州扩散到了河北、齐鲁、淮南及东畿之地。
遮天蔽日的蝗灾,抵达淮南时,正在率领唐军与贼军交战的康承训刚刚攻破舒州和蕲州。
狂风骤起,天边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,起初如远雷滚动,渐次逼近,竟似千万张生锈的弓弦同时震颤。
哨塔上的士卒眯眼远眺,原本以为是乌云,脸色略微欣喜,可当他看清楚那片所谓乌云到底是什么后,他的脸色顿然霎白。
“哔哔——”
“蝗灾来了!!”
刺耳的木哨声与惊恐的喊叫声,致使蕲州城外扎营的唐军兵卒们骤然慌乱。
他们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,乌压压一片的蝗灾便压过了军营,无数唐军兵卒遭受袭击,只能无力的拍打身上的蝗虫。
那蝗虫群太过密集,随意抬手都能拍死好几只蝗虫。
但也正因如此,军营内马厩的马料被啃食殆尽,蚀稼声如风雨响起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“节帅!节帅不能出去啊!”
牙帐方向,躲在其中的十余名都将好不容易解决了帐内的蝗虫,便见康承训要往外走。
康承训年近六旬,发须半白,众人都担心他会因为蝗灾而生病。
对此康承训却怒目道:“区区蝗虫,又能挡得住金戈铁马否?!”
不等众人回应,他猛然撤开牙帐,骤然间无数蝗虫涌入其中,其它都将只忙拍打蝗虫,而康承训则是冲出牙帐,对四周叫嚷起来。
“护好粮仓!护好粮仓!决不能让蝗灾祸害到粮食!”
此刻营盘内天光晦暗,仿佛昼夜颠倒,数之不尽的缓冲如决堤的浊流,轰然倾泻而下。
帐顶、矛戟、粮车,顷刻覆满蠕动的黄褐色虫体,铠甲上噼啪作响,竟是蝗虫撞击的声响。
营内的兵卒嘶吼着挥刀劈砍,刀刃掠过虫群,却只激起一阵腥臭的浆液。
战马惊嘶,挣脱缰绳在营中狂奔,马蹄踏碎满地虫尸,又绊倒火盆。
火舌窜上粮草,黑烟与飞蝗绞作一团,更添混沌。
看守粮仓的唐军,此刻正徒手扑打粮袋上的虫群,而蝗虫口器如铁锥,几个呼吸间便能啃穿麻袋。
不知是谁点燃了一场大火,但见无数蝗虫如飞蛾扑火般被灼烧落下,空气里传来腥臭和熟肉的味道,混杂一处,十分恶心。
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,唐军军营已如遭兵燹(xiǎn),地上虫尸积了半寸,活着的仍从兵卒领口、衣缝里钻出,吓得人不断拍打掉落这些蝗虫,又连忙用脚踩死它们。
直到蝗虫彻底过境,康承训才急匆匆带着十数名都将赶到了存放粮食的地方。
望着眼前混乱的场景,他脸色骤然铁青,上前用刀割开脆弱的麻袋,但见不少粮食染上了蝗虫的体液,异常恶心。
“节帅,这军粮还能吃吗?”
“这、这若是没了军粮,我军如何都将南下与黄贼交锋?”
“眼下不应该说这个,这蝗灾如此厉害,不知道多少百姓要因此遭灾,届时他们无处图活,多半是要加入贼军了。”
“贼军之势好不容易被打压,如今一场蝗灾,莫不是又要复起了……”
诸将各抒己见,康承训黑着脸对众人交代道:“命人将遭了蝗虫污染的粮食分出,尽数焚毁。”
“余下没有被污染的粮食,尽数制作为军粮。”
“是!!”听到康承训这么说,诸将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,但最后还是都应下了。
与此同时,康承训也连忙奏表,派快马以八百里加急往长安报急而去。
消息送到长安时,已经是蝗灾爆发的第三天日了。
咸宁宫内,拿着奏表的李漼,此刻只觉得热血上涌,一时间头晕目眩。
【咸通九年夏六月大暑,关东大蝗,自滑州往四方而去,见群飞而至者,若烟若澜,若大军之尘,前后数百里,相属不绝,河北、河南、淮南等道患灾……】
【天降异灾,虫孽犯营;忽有飞蝗蔽天,自北而来,其势若黑云压境,声如雷震……及至蝗去,营盘狼藉,存粮十不存三,器械亦多损毁。】
桌案上数十份奏表,尽皆关乎此次蝗灾事宜,看得李漼双手发颤。
“早不来,晚不来,偏偏这个时候爆发蝗灾,为何?为何?”
李漼气得发抖,语气质问同时,又似乎自我呢喃。
宫内,北司南衙六名官员脸色同样难看,而早已看过各州奏表的于琮,此刻也上前作揖道:
“陛下,今岁河淮大旱,又爆发蝗灾,受灾之地,北至燕蓟,南至长江,东尽登莱,西抵洛阳,数十万顷田亩受灾,十余万顷绝收。”
“其中虽有州县夸大,然蝗灾属实,臣以为当立即下旨,着各州县衙门召集百姓,共捕蝗虫,可以蝗虫一斗换粮一斤。”
“此外,亦可以瘗蝗勤惰为考课,考成州县官员功绩。”
于琮话音落下,李漼却气愤看向他,目光好似能喷出火来:“蝗灾自何地爆发?”
“这……”于琮迟疑片刻,眼见无人出来解释,顿时知道了此官毫无背景,因此作揖回应道:
“去岁滑州黄河决堤,水漫数十里,吞没十数万亩土地,形成滩涂。”
“灵昌县百姓流离失所,尽皆投靠黄贼、王贼而去。”
“滩涂无人处理,故此蝗虫于此地孵化,今朝破土而出,祸害三道三十七州,数百万口百姓。”
于琮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,李漼听后更生气了:“黄河决堤,朕为何不知?!”
“传旨,夺职灵昌县所有官员,尽数论罪发配岭南!”
不等话音落下,李漼继续拿起奏表说道:“黄贼在淮南道的余部已被康承训、李国昌尽数歼没,唯存江南西道的数万众。”
“传旨康承训,令其自行筹措钱粮,大军渡江南下,定要在黄贼声势再度壮大前,将其围剿殆尽!”
“臣领旨。”路岩等人纷纷作揖应下,而这时于琮又接着开口道:
“陛下,郑相今日奏表送抵,朝廷兵马已经齐聚制胜关、百里城、灵台城及新平、梨园寨等处。”
“杨监军所率兵马坚守长武城三日,城破后,杨监军率残部三千余人截断土壑,南撤灵台县。”
“叛军兵锋正盛,眼下正在进攻良原、宜禄及宁庆二州诸县。”
“宁庆泾三州百姓,唯迁徙三万余户,尚有五万户遗留原籍,眼下恐为叛军所获。”
“幸得郑相军令果决,诸州县粮仓尽皆焚毁,叛军不得食,仅能依靠陇右钱粮转运至陇东。”
于琮此话说出,李漼脸色不喜不悲,但心里却愈发难受。
尽管于琮为郑畋找补了不少,但坚壁清野的效果却并未达到。
如今刘继隆获得三州五万户百姓,至少能再度拉出五万民夫转运钱粮。
即便诸州县十余万石粮食尽皆焚毁,但只要有着五万民夫,加上陇右所产,三川所获,叛军怎么看都不像势衰的局面。
想到这里,李漼沉着道:“紧盯陇东,新平绝不可失!”
“是……”于琮心知肚明,如果新平丢失,哪怕梨园寨易守难攻,皇帝和群臣也会选择东巡。
从新平到长安,也不过就二百余里地了,皇帝和群臣能坐得稳才奇怪。
想到这里,于琮忍不住摇摇头,而李漼也继续与群臣谈论起了东巡就食的事情。
在这些君臣交谈时,长安城内也可谓热闹。
张淮鼎即将带着左右神武军三千人前往北都,不仅仅是为了坐镇北都,也为了镇压当地跋扈的牙兵。
正因如此,张淮鼎这些日子正在变卖家产,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。
他来到张司空府上,见到了正在拿着信纸皱眉的张议潮。
面对张议潮,他恭敬作揖行礼,同时说道:“阿耶,府上的马场和田亩,您还没有处理吧?”
闻言,张议潮皱眉看向张淮鼎:“府上的事情,自有你阿兄去做,不用你询问。”
张淮鼎也知道张议潮看不惯自己为了权势,屈身宦官之下,但他毫不在乎。
屈身北司之下,只是为了能够更好的行使权力罢了。
这次他率领左右神武军前往太原,虽说需要接受北司宦官监督,但若是真的事情有变,这些宦官不过一两刀的事情罢了。
他更在意的,是刘继隆能否击败官军,打进关中来。
若是刘继隆能够打入关中,那他岂不是要登基称帝?
想到这里,张淮鼎不由得想入非非,只觉得拥立皇帝似乎毫无前景,倒不如投靠刘继隆。
至于昔年他对刘继隆的诸多刻板印象,早已随着刘继隆不断击败官军而烟消云散。
“阿耶,某回来了!”
在张淮鼎想入非非的同时,张淮铨的声音骤然响起,张淮鼎也回头与张淮铨对视:“阿兄,你去何处了?”
“某去变卖田亩和马场了,但如今整个长安城的权贵都在贩卖田亩和商铺,我们手中的马场倒是有人要买,但作价太低,仅一万七千贯就要买走马场和马匹。”
张淮铨诉说着长安当下的局面,而此时的长安市场无疑十分混乱。
刘继隆的兵马距离长安不过四百里,况且朝廷也决定要东巡洛阳,这自然说明长安即将迎来兵灾。
若是不尽快处理手中的土地,届时这些土地恐怕都要被叛军所占据。
正因拥有这样想法的人太多,致使长安市面抛售田亩和商铺、屋舍的人尤其多。
“眼下田亩、商铺及宅院多少钱?”
张淮鼎忍不住询问张淮铨,张淮铨闻言说道:“旱田仅能作价三贯,水田作价七贯。”
“商铺作价三十贯到八十贯不等,宅院自大小从十贯到数百贯不等,都跌落了许多。”
京畿地贵,亩值千金;长安城的豪宅,巅峰时更是价值上千贯。
如今兵灾来到,田亩价格跌了近三成,而商铺宅院也各自跌了不少,在三四成左右,可见长安城内的权贵有多慌乱。
没有大规模的抛售,根本不可能形成如此局面的价格跌落。
对此,张淮鼎眼神闪烁,直接对张议潮道:“阿耶,我们与刘牧之有旧,若是我张氏田舍屋产,刘牧之必然不会轻动。”
“既然如此,何不趁机抢买田亩,商铺、宅院及别墅,待到日后即便子孙无有为官者,也能赖以生存。”
张淮鼎的这番话确实有道理,张议潮听后却皱眉道:
“权贵放出田地,穷人因此而获得田亩,关中百姓贫苦如何,汝心知肚明。”
“眼下百姓好不容易能通过买卖而得到自己的田亩,汝还与之争利,不与百姓活路,百姓何能饶汝?”
张淮鼎比张议潮有钱,因为投靠北司和掌握左右神武军兵马,孝敬他的人并不少,而他也没少利用左右神武军敛财。
如果张淮鼎打着张议潮的旗号采买田亩,刘继隆攻入长安后,肯定不会动这些田亩宅院,但这是张议潮不愿看到的。
他愧对河陇百姓久矣,而今见惯了朝廷的勾心斗角,若能见到刘继隆攻入长安,还关内、关中太平与百姓,他只会觉得畅快,哪怕分的是他的田亩。
只是他这种想法,不止是张淮鼎无法理解,便是张淮铨及他的其它子嗣都无法理解。
张议潮活着,他们能保住自己的富贵,可若是张议潮死了,那他们就只有坐吃山空这一条路。
张淮鼎清楚这点,哪怕他手握左右神武军,却依旧不得不依仗自己阿耶。
不过对于自家阿耶的这番话,他却根本不以为然。
“阿耶,您这么想,某没有办法,但您拦得住自己,却拦不住家中子弟。”
话音落下,他对张议潮躬身作揖,而后转身离开了司空府。
不出张淮鼎的预料,在他走后不久,跟随张议潮来到长安的张氏子弟,很快就加入了采买土地和宅院商铺的队伍中去。
长安的权贵们担心家产被叛军抄没,他们可不怕。
他们的举动,自然也逃不过不少官员的眼线,故此近几日弹劾张议潮父子的奏表也越来越多,但都被李漼压下来了。
李漼还需要将张议潮、封邦彦等人视作人质,倘若真的不可力敌,还能以他们向刘继隆谈判。
尽管这种想法很屈辱,但李漼此刻担心的已经不是屈辱,而是担心大唐是否会亡在自己手中。
天灾人祸加上兵灾,这些种种事情,不得不让李漼重新审视起了自己。
只是他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,因为任谁做自己这个皇帝,都不会放任一个强大且自立的藩镇在京畿旁边扎根。
他只是打输了,而不是他做错了……
在他这么想的同时,北面的汉军高歌猛进,接连占据庆州、宁州及泾州等处州县。
汉唐两军隔达溪水对峙,而所谓的雨季并未到来。
“窸窸窣窣……”
宜禄县外,当甲片碰撞的声音不断作响,一队队人马正在返回宜禄县外的营盘,其中也包括了安破胡和斛斯光。
众将风尘仆仆赶回宜禄,穿过里许长的道路,接着走入了牙帐之中。
“汉王!”
“都回来了?”
随着众将作揖行礼,正在与人交谈的刘继隆也颔首看向了众人,脸上带着笑意。
站在他身旁与他交谈之人,正是原本应该在陇右组织粮草运输局面的高进达。
“高都督,您怎么来了?”
见到高进达,斛斯光忍不住开口,而高进达也笑道:“若非急报,某自然不会到来。”
“都坐下吧,坐下再说。”刘继隆安抚众人,随后示意众人入座。
眼见众人先后入座,刘继隆这才对众人说道:
“高骈确实不安分,三日前他集结兵马于蜀州,依张武所报,阵上所见官兵不下四万,他恐怕是准备进攻成都。”
“我已经传令给张武,着其全权统帅东西两川事宜,东西川的新卒已经操训半年多,而高骈所编练兵马虽说有不少老卒,但未必能赢过张武。”
“即便赢过张武,事后想要夺回州县却也不难。”
“此外,东都的谍子传来军碟,河淮及河北三道爆发蝗灾,虽然不知道影响如何,但规模应该不小。”
“此次蝗灾爆发,河淮两道起码绝收过半,河北也不会好过。”
“朝廷没有了足够的钱粮,还有可能面对南下投贼的流民,眼下已经是焦头烂额。”
“郑畋将兵马布置在达溪水一线,这倒正符合我心意。”
“传我军令,斛斯光率五千马步兵,八千步卒进攻新平。”
“安破胡你随军节制余下兵马,派遣骑兵走宜禄原迂回绕道百里城后方,截断百里城粮道。”
“某亲率一万两千马步兵进攻灵台县,三方同时击破后,不要着急进攻,等待我军令行事。”
“是!!”诸将纷纷作揖应下,而刘继隆则是看向高进达: